解脱

田清明，四十多岁，身为局长，为人正派、处事公道、不贪不占，是一位远近闻名的好官。在当下年代，能够像他这样受到群众广为称道的官还真是少之又少。他自己也活得很坦然硬气，在单位威信很高，不管批评谁、要安排谁做什么工作都理直气壮的。可近几天却像变了个人。自从马经理走进他的办公室，自从马经理将5万元现金放在他办公桌那天起，他的整个人和他的生活就都发生了根本的改变。

马经理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负责人，最近刚刚在他们局的一项工程中中了标。田清明与马经理并不熟悉，在整个招投标过程中，他都是安排局里的一位副局长负责的，他没有给过这位马经理任何帮助，只是在中标后，才与之吃了一次饭，协商过几次工程方面的事。他们局是个大局，每年都有一两项工程，在他担任局长这七八年里，有过多次承包商向他行贿的事，他都严辞拒绝了，有的没能当面拒绝的，第二天也打发办公室的同志给退了回去。因此，他在机关内外落了个油盐不进的“黑包公”外号。这次，当马经理将5万块钱放在办公桌上的时候，他也本能地进行了婉拒，可经不住马经理的一番巧言劝导，说是知道他家里困难，钱是暂时借给他救急的，以后情况好转了可以还，要是实在不放心，也可以写个借据等等。他犹豫再三，也就没有像往常那样坚决地拒绝。

他的家庭现在也的确困难，妻子前几年下岗了，女儿正在上大学，父亲又瘫痪好几年了，一家人就靠他一个月两千多块钱的工资，日子过得一直紧巴巴的，尽管妻子每天精打细算，恨不得将一分钱掰成两半花，还是欠了亲戚好友几万块钱。最近岳母又刚刚住进了医院，急需一笔钱支付医药费，真是屋漏偏逢连阴天，穷汉赶上个闰月年。日子过成这样，他有时静下来想想，比比同样也是当局长的人家过的天气，也觉得对不起家里人，显得自己很没出息。看着别人花天酒地，买车买房，他深知光凭那几个死工资肯定是办不了这些的；当别人把钱送上门的时候，他不是没有动过心，可想想党对自己的多年培养教育，想想自己从小就非常崇拜的包公、海瑞等清官廉吏，他就一次次用理智战胜了心中的贪欲，宁肯受穷也保住了自己的名节。

送走马经理，匆匆将那5万块钱锁进了办公桌最保险的地方，他的心咚咚地跳个不停，似乎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一样，七上八下的没着没落的。他倒了杯水慢慢喝着定了定神，感觉心里稍微平静一些的时候，才锁上门回家。一出办公室，他就觉得自己与往日有很大的不同，身后总觉得有一双眼在盯着，腰也好像挺的不是那样的直，心里也像做贼似的虚的不行。在院子里，碰到一个同事对他笑了笑打了个招呼，他感觉人家笑的很特别，似乎已经知道了什么；走在街上，他老感觉人们在指指点点的议论什么，似乎都和自己有关；回到家里，晚饭吃的很少也没味，看了一晚上电视也没有看清什么内容。一连几天，他都魂不守舍的，做事心不在焉，尽管在同事面前极力控制自己，表现的很镇定，可当一个人的时候就老是盯着一个地方发呆，晚上有好几次从噩梦中惊醒。

田清明病了，心里病的很重，锁在办公室那5万块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重重地压在他的心上，让他喘气不得。他一遍遍地试图说服自己，这是人家借的，将来是要还的，与受贿不是一回事，可理性也一遍遍地提醒他，这明明就是切头切尾的行贿受贿，所谓借钱一说，无非就是自欺欺人的谎言。是退给人家呢？还是留着自己救急？他反复地问着自己。几天里，他始终在矛盾中生活着，在矛盾中挣扎着，人也好像突然苍老了许多。星期五在县里的党风廉政建设会议上，纪委严书记的讲话，他听着好像就是在专指自己，每一句都重重地敲在了他的心上，惊的他背上一阵阵的冒冷汗。这时，他才真正理解了古人所说的“君子坦荡荡、小人长戚戚”和“为人不做亏心事，半夜不怕鬼叫门”的意思。他知道这样下去精神非垮不可，必须尽快摆脱这种状况。这天夜里做梦，他竞意外地梦见了小时候生长的故乡，梦见了去世二十多年的爷爷。于是他决定趁着星期天回阔别三十多年的故乡看看，也在那个幽静的环境里理一理自己纷乱的心绪。

他的故乡在一个离县城有几十公里的小山村，开车大约需四十多分钟，自从爷爷奶奶相继离开人世，他回去的很少。走进自家那久无人住、早已荒草遍地的小院，一种世事变迁的沧桑感从心里油然而生。坐在院里的一块石头上，点上一只烟，看着院子里铺的石板间自生自灭的野草，儿时的许多往事渐渐开始在脑海里涌现……。

小时候，兄弟姐妹多，父母上班顾不过来，他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。和所有的农家孩子一样，在很小的时候，他就学会了拾粪、薅猪草、种地、上山割条、拉干柴、刨药材等许许多多农活。爷爷是生产队的饲养员，他也是从小就学会了放牲口，拴牲口，到十二、三岁就开始帮大人给牲口侧草、添草拌料。爷爷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，心眼实的就跟周围的大山一样，除了勤劳没有别的任何本事和拐弯心眼，而他最佩服爷爷的也是这一点。爷爷当饲养员十多年，喂的牲口（驴）真是人见人爱，每到春天，牲口换毛后，看着牲口那油光发亮的皮毛，人们总是赞不绝口。这时，爷爷就会眯起眼睛自豪地笑着说：“也没甚，勤快点，舍得让牲口吃料就行了。”爷爷说的一点也不夸张，他清楚地记得为了把牲口喂好，爷爷常常夜里就和牲口睡在一个房子里，半夜经常起来给牲口添夜草、上夜料，俗说话的“马无夜草不肥”的话一点也不假。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前后那个缺衣少食的时代，人和牲口都有一定的口粮定量，而生产队为了保证牲口有足够的体力，往往给牲口的定量更多一些，更好一些。他至今仍深深地记得有一次，爷爷将牲口的料背回家，在自家的大锅里炒；奶奶看到那非常饱实的粮食，就想和自家的粮食换一换。爷爷立时瞪起双眼拒绝了她，不容商量地说：“人的就是人的，牲口的就是牲口的，怎么能换，牲口不会说话，可老天看着呢，人得有良心。”爷爷话里，蕴含着一个最朴实的道理。在爷爷当饲养员的十多年里，队里也有人眼红一个60多岁的老头挣的工分比一个壮劳力还多，通过关系当了一年多的饲养员。可同样的牲口，在这个人手里不到一年就出了相，农忙时节几乎下不了地，队里无奈，才又换上了爷爷当饲养员。

爷爷就是这样一个老实得没有一点拐弯心眼，又至真至淳的人。爷爷的性格也深深地感染了他。小时候在他的心里，爷爷就像是一座山一样踏实可依赖。他家的院子由于临近山坡，又无院墙，小时候一到晚上，他就很害怕在院子里走动，生怕从山坡上忽然窜出什么动物。这时，如果听到爷爷喂完牲口回家那重重的脚步声，或者听到爷爷那中气十足的一声咳嗽，他就胆壮了许多，在院子里走动，腰也直了，后面也不虚了。

……坐在自家院子里，回忆着那些久远又非常清晰的一幕幕往事，他感到非常温馨，心渐渐地敞亮了。临走时，他到爷爷的坟前深深地鞠了一个躬。

第二天一上班，田清明就走进了纪委严书记的办公室。从严书记的办公室走出来，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脚步轻快了，心里也轻松了许多，似乎天也更亮了，树草也更绿了……。